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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古剑奇谭》背景小说【断章·光阴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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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断章·光阴】

《古剑奇谭》背景小说【断章·光阴】

(一)

火堆燃起来了,六名祭司环在周围舞蹈高歌,白色长衣被火光耀得赤红。他们唱着几百年前流传至今的祭歌,歌声随着火焰越烧越烈而越抛越高,直如遏云的一箭。 

站在火堆旁须发皆白的老者,峨冠广袖,青筋虬结的左手中紧握一柄缠绕着珠玉缨络的神杖,杖头雕着獠牙毕露的兽头,那是族中主祭的象征。他右手洒下最后一把祭香,舔着乌金色粉末的火舌猛地窜高,飘散飞扬,像是一只巨鹰伸开双翼,要腾空而起。

“是时候了。” 

他低语着,俯头看向跪在他脚前的人。

这个人在恢宏的火光下,淡薄得只如一丝阴影,长长的灰发在背后结成一束,垂在腰际,看上去宛然是个将入暮年的老人,但他抬起头看向主祭时,却可发现他眼角没有皱纹,双颊的肌肤毫不松弛,只是个刚度过少年时代的青年。他所在的地方,离火堆最近,热气几乎能烤焦发尾,但他的脸色是一片透着惧意的微青,生铁铸成般的毫无表情。 

老者犹豫了一下,像要叹口气,又屏住了。他把手按在年轻人的头顶上,眼中掠过怜悯之色。

“师旷,神龙若真有灵助雨,回到族中,我定然让我浮水族族人代代祭奉你的灵魂,决不食言,你不要怕。”

师旷撑在地上的双手悄悄收拢,握紧一把积雪,借助着寒意来压抑心中翻滚的情绪,抵御般地挺直肩背。

“过了轮回井,便是陌路人,”他瑟缩一下,“求纯泽大人能代我照顾父亲,我享不到的寿,让他代我过了。”

纯泽微微一愣,师旷的语调中没有他所担忧的怨恨,也无执著不舍,纯然只是哀恳。

“好,”他将神杖重重一顿,“我代一族应了你,决不食言。” 

师旷的眼中掠过光采,眉头舒展,白描的画突然添了颜色似的,缓声道:

“我再无留恋之事了,纯泽大人,请您召唤神龙吧。” 

纯泽袍袖一抖,一卷卷轴落在手中,跑上来两个祭司,各持一端,迅速地在纯泽面前展开,一幅尺宽丈长的生绢上,批满难于释义的文字,纵横勾连,赤红的竟都是血。 

又有一人捧来注满清水的青铜盆,水是特意带来的浮水地的山间清泉,传说能涤垢除秽,使人清心,纯泽将手洗净,重新握起神杖,最后望了一眼师旷。 

“纯泽大人,我还有一事相求。”

纯泽收回眼神,背对着他说:“可以。”

“请赐我一条布带,”他深深吸气,听见心底自己的声音悲切急促,和遭逢大难的所有人一样恐惧,断断续续似是拼命喘息,但他努力使说出来的话显得镇静,“好让我蒙上眼睛……神龙来到的时候,不至于吓得乱了心神。”

     六个祭司互相对望一眼,按浮水的习俗说,轮回有如紧扣的链环,此生死时怎样,来世就会转生成同样的模样,所以每户人家都会在家人死前给他妆点一番,缺了肢体,还要用松木削成的假肢拼在身上,以求新生的康健。以师旷的要求,无疑是甘愿转世后做一瞽目之人。 

纯泽沉吟一刻,还是使个眼色,便有人捧来一条红色的指宽布带,那原是用来扎焚木的。

那人在师旷面前蹲下,拢着红布遮去他的视线。 

师旷只觉眼前一暗,狂乱的祭火,雷云封岭的不周山,密密飘飞,将要溅上自己鲜血的雪片,心底害怕的一切都被黑暗抹掉了,他松了口气。 

那只手在他后脑系结时,突然轻轻说: 

“遮了也好,师旷,下辈子宁可看不见,也不要再生成这样的眼睛了。”

声音带着哽咽,他是纯泽最小的弟子,年龄虽近,平素两人也未见得如何和睦,此时不知为何,心中冲上一阵歉疚之情。

师旷听了,静静一点头,应道: 

“好。” 

纯泽看着他们,复又叹了一声,说:“涿光,把绳索解了……师旷,望你去路顺遂。”

涿光慌忙弯腰解开系在师旷双手双足上的麻绳,一路过来不周山,纯泽担心他不甘牺牲作了祭品,特意防备,双脚间的绳索只留了半尺的长短,步子稍急就会摔倒。 

扣在脚踝和手腕上粗大的绳结几乎已冻成一块,难以解开,涿光手指抖动,师旷肌肤上的寒冷传递过来,只觉得心口的血都冻得寒了。好不容易才将两条绳索解开,涿光将它们远远甩开,还待要说什么,纯泽已淡淡道:“事既周全,涿光,回你的位置去,这就开始祭礼。” 

适才还残存在眼中的暖意荡然无存,纯泽已正过描金的高冠,重理过衣裾,只有他是一领朱红长衣,下摆被雪水沾湿,干枯血渍般的暗红,正是适合描绘此情此景的颜色。

祭歌重又响起,这次并不高亢,正像先前的曲调被长空反射过来的回音,低昂起伏,忽而曲折变幻,久久绵延在空中,仿佛细微的雨露,渗透到不远处矗立的不周山中去。 

师旷缓缓弯下腰,将额头贴在地上,随即,他听见纯泽开始了诵唱,迸响地如叩动百座铜钟般宏亮,其余人的歌声瞬间被压倒,他的声音本身就似饱含着光与热,譬如在初升的太阳下,星辰全变得黯淡无光。 

他念的正是卷上的祭文,师旷听一字一句敲击在耳边,默默想着,如果山中真有沉睡的神龙,一定会被这声音唤醒,会和传说的一样,龙长鬣密鳞,通身缭绕金色的云光从天降临。只要它吃了自己,就是答应了纯泽的请求,庇护浮水部躲过天下大旱的劫难。

这时纯泽的语声越来越快,到最后仿佛连成一声呐喊,师旷突然感到膝下的土地像是回应般地起了震荡,地腹传来轰鸣,冻土正在翻起,他觉得就像俯伏在一头拱起腰身的巨兽背上,忍不住握紧双手要去抓那长鬃,想尽力平衡身体。但他只徒劳地抓散了积雪,大地还在撼动,似乎准备豁然裂开。晕眩中他听见短促的惊叫,随即又是訇然巨响,汹涌的热浪扑面而来。他什么也看不见,猜想是那个层层叠叠焚木架起的火堆坍塌下来,有人惨叫着自边上跑过,师旷反射般转头去看,透过蒙眼的布带,朦胧的红光映入双眼,他不由扯下布带,奋力站起身,向着左方叫道:“雪、雪可以灭火。”,一边摸索着伸手,想要拉住那个可能着火的人。

师旷还未跨出两步,突然肩膀被人按住,一股巨大的力量涌来,强硬地将他又压地跪倒在地上。

“不要逃!”那个抓着他的人气喘吁吁地道,“不许逃,你贪生怕死!” 

是纯泽。 

他怒喝着:“神龙即将降临,各人自归本位!”

师旷觉得有温热的水滴溅在自己的手背上,也不知是谁的汗,或是血,四周风声咆哮。

纯泽扼着师旷的肩膀,一半须发被火堆倒塌瞬间喷出的火舌燎得焦黑,慑于他素来的威严,四散奔跑的祭司们又迟疑地聚拢,然而六人里已有一人仆倒在地,后背烧得木炭般焦黑。 

他们站得摇摇晃晃,木然地顺着纯泽的目光向西北天空望去,猛然一同瞪大了眼睛。

那里盘结的黑色云层正剧烈地沸腾,偶尔开裂的缝隙间透出刺眼的金红电光,光潮中映照出未曾目睹过的奇异影像,看起来无比华耀,映着它的光反而暗淡得成了一片凹影。这影像稍纵即逝,立刻又沉没到云海中去,只听得见疾雷随着它的隐现纵横奔腾。

而电光一旦腾起,刚才还似站在浪尖的人们觉得地表驯服地安静下来,波动渐止。 

纯泽大喜,无暇再顾及师旷,弯腰拾起适才落地的神杖,展臂一挥,神杖上的流苏已被烧断,碎裂的珠玉滚落在泥浆里。他奔向壅积的云下,放声高喊,喊的仍是那段祷文,声音逆着风送到远方,然而与威势炎炎的雷声相比,轻飘只如盛夏树枝间的蝉鸣。

纯泽生来天赋既好,身份又尊,是立于一族顶点的人物,一生中从不曾感到如此的渺小,这就是人力和神龙灵力的差别,就像将夏蝉与骄阳相比。他不由地跪拜在地,凛冽的北风吹高他腰间的白色长带,扯得笔直。

其余人也都立刻俯伏在雪地中,流了一身出的汗水瞬间被风吹成干冰渣,紧紧贴在背上,恐惧寒到心里。他们没有一个人越过纯泽的位置,无形中就藏在纯泽的背影中,受着庇护。 

他们不敢仰视,只听见青年男子的声音从空中传来。

“区区人类,也敢在不周山放肆!” 

“我们是浮水部的祭司,因天下大旱,部族难以为生,”纯泽的声音中带着狂喜的颤抖,他略略抬头,四周扫视一眼,看见师旷缩着身子跪坐在两三步之遥处的岩壁下,便指着道,“此物与众不同,特献作祭品,求神龙为我部降雨。”

(二) 

浮水部所祭的神龙,正是守护撑天之柱的钟鼓,纯泽念诵的祭文将它惊醒,钟鼓往常多见各类追逐灵力的妖兽潜入不周山,却很少见到有人类踏入不周山的范围。它只觉得他们举止怪异,喧哗不已,搅乱了静寂的山景,唯恐他们惊扰衔烛之龙的长眠,特意飞下峰顶,要将他们扫荡干净。 

此时钟鼓顺着纯泽手指的方向看去,只见如盖的飞岩下探出一段阴影,分明是个人形。

纯泽又跪行几步,深深吸一口气道:“此人生有妖力,是我族中选出的最合适的祭品,望神龙受祭,赐我甘霖;望神龙受祭,赐我甘霖。” 

言辞恳切,钟鼓听了,却怒气勃发。 

它虽嗜杀好战,无数生灵毙命在它爪下,但它既为应龙,以天地日月精华为生,绝不会如下等的妖物之流,以食腥膻血肉来壮大自己的力量。 

这些人,和他们带来的所谓精挑细选的祭品,对钟鼓而言,无疑只是一种侮蔑。

“无稽之谈!” 

一叱之下,所有人突然听到了撕裂声,抵挡不住狂风暴雨的旗帜,常常就在这样的一响过后断成两截。

盘旋的电光猛然亮起,盛大的光芒几乎将头顶的黑云映成半透明的虚影。

俯伏在地的纯泽,身体挺直展开,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得后仰,而后又被穿透,有一簇血花从他后心溅开。血的热气冲化了凝在衣服上的碎冰粒,涓涓地流个不停。 

他仰面倒地,他的嘴唇还在抖动,嗫嚅着要将那句“神龙受祭,赐我甘霖”念完。

风声顿时凄然。

本来瑟缩在一边的师旷不知从何处获得了力量,突然扑到纯泽身边,托起他的头,不敢置信地拿手去盖胸前的伤口,像是要尽力堵住不断流出的血。但他把手掌覆上去时,纯泽的全身已经冰冷,掌心的一点温暖无疑已挽不回他的生命。

雷声依然隐隐,电光也还是纵横不歇,朦朦胧胧的龙影下,仿佛垂下了鲜红的云,一时变得狰狞无比。

“孔苍!”师旷回头大喊,“快来再念祭文,告诉神龙,我愿作祭品,求它赐雨!”

他叫的孔苍,是纯泽最为信任的弟子,此时他和其余几人一起,跌跌撞撞地跑出十来丈远,听见师旷喊他,也不回头,只是喊:“师旷,快逃命吧。” 

他们像炸了窝的野蜂似的四方冲突奔逃,没有指引,没有序列,根本也不去揣测下一步会踏在哪里。那卷写着祭文的生绢被来回踩了好几脚,鞋底的雪泥把字迹蹭得模糊。 

“孔苍,快回来!纯泽不能白死啊!” 

他的叫喊,却被空中的一声冷笑压了过去,随着笑声,师旷看见奔跑的五人停了一停,时间突然顿住了一样,他们姿态各异,下个刹那却全倒在地上,手指不甘地凌空一抓,似乎在那里看到一根救命的绳索。 

血喷涌着,染红了飘扬的雪花,最后静静凝在他们身上的,是薄薄一层红雪。 

师旷心中一空,他觉得全身热了起来,心脏鼓涨得难受,恐惧带来的寒意全被驱除了。他稳稳放下托着的纯泽的头颅,走去捡回卷轴,一步步走得异常镇静。 

云越压越低,几乎像要去压弯他的脖颈,龙的身影更清晰了,如果师旷抬起眼,就可看见密排的金鳞。

而他只是盘膝坐下,尽力用手指擦去沾的泥土,但上面记载的是祭典专用的文字,他看不懂也读不出。

师旷叹一口气,低低念着纯泽死前未曾念完的八字,等待着撕裂心肺的一击,虽仍害怕,心中却没有不安。

他念了一遍又一遍,眼前景象模糊不清,耳中嗡嗡作响,全身似乎只剩下舌尖还活着,只剩下心口还有一点热血。

“够了!” 

他突然听到一声大喝。 

他勉强瞪大眼睛,影影绰绰地看见有人站在前方,心中欢喜,以为有人活着,他想笑一下,发现肌肉也僵木得难以动弹。

只觉得一阵灼热的空气扑面而来,积在身上的雪突然化成水流进衣领和口中,师旷的舌头被水一润,好像恢复几分的体力,眼前也略略地亮了。 

他吁一口气,挣扎着抬高头仰视那个正迅速靠近的人影。

那并非师旷的同伴。 

甚至一眼看去,就能明白,他并非凡俗的人类。本文出自烛龙RPG世界观小说《神渊古纪》,未授权任何转载

他散着火红的乱发,额角处生出两枝角,近发根处是海底珊瑚般的红色,继而变成光耀无匹的金黄,仿佛用最纯正的精金铸就。入鬓的长眉像迎着风的刀刃斜斜飞起,眉下压着噬人的眼锋,臂膀上有几片金鳞未完全褪去,断续的绯红电光和云气在身周飞翔,他虽化作人形,但龙威犹在,通体像是透着火焰,只在左肩往下披了一挂淡青的鳞片,安宁清静的颜色令人看了出神,冲淡他全身的几分煞气。 

师旷看着他居高临下俯视的眼睛,低低道:“望神龙受祭,赐我甘霖。”

钟鼓的手,本来已要探出去,直接破开这个古怪人类的胸膛。此人的同伴已死得干干净净,他不逃跑,却还敢做着令自己厌烦的事。他要亲手将心摘出来,好好看看,里面藏着什么与别人不同的东西。

但他看见师旷直视的眼睛,迟疑一下,忽然道:“你难道不是人类?”

师旷被他问的一愣,立刻醒悟过来,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双眼,道:“您也看中这双眼睛?看来我真是有奇特的力量。”

钟鼓皱了皱眉,再凑近些,望见眼前的人左眼作靛蓝色,像是嵌着颗映着海水的珍珠,与右眼的黑色迥然不同。这样奇特的眸色,甚至超出了他所知——他所知道的人类,生来全是一色的双瞳,只有妖物才生有异色,以昭明血脉之别。

师旷看他神色好奇,心中放宽,却更有一些涩然: 

“为这双眼睛,族人说我有常人没有的力量,我不知道那是什么,如果您能看得出它们的用处,我生在世上一回,也许就为了今天,请您救一救北地的浮水部落。” 

钟鼓还在仔细端详那只左眼,琢磨着是不是要将它取到掌中把玩,对师旷的请求不过回了一声嗤笑。

“我若要吃你,早在那老头念祭文时就把你吞了,你不逃跑,就为了再和我说一遍这话?我不会吃人,也不会救人。”

师旷按在膝上的双手无声地紧握,眼神飘到钟鼓身后,那里倒卧的尸体已被雪盖住,像是平地上多突起了几座石块。他忍不住猜想,若剥开不周山上交叠的冰和雪,会不会翻出成千上百的尸骨,他们永远保持着死时的姿态,渡一口暖气,就像能活过来。

“我既为应龙,有通天彻地的能耐,你的眼睛在陆上虽然罕见,可海中多得取之不尽,你如果要求我,就拿我没有的东西来换。”

钟鼓说这话时,神态极为倨傲,又带着一种小孩子偷偷作坏事般天真的恶意。

师旷已然失望,听他一说,又好像得了一线光明,踌躇一会,突然想起了什么,怕钟鼓反悔似地赶紧点头,追着道:“我会弹奏一种名叫‘琴’的乐器,给我一些时间,我会尽心准备。” 

“乐器?”钟鼓不屑,“我早就知道,一群家伙拿着奇形怪状的东西,全是只会发出些嘈杂声音的废物。”

“不,我的琴乐和旧日传下来的乐器不同,我自信就算在洪涯境里,也没有能匹敌的音乐!”

“洪涯境算不了什么。”钟鼓淡淡地说。 

“那么……”师旷低头想了想,鼓起莫大的勇气抬头道,“为何不听过再说呢?只要您听过一小段,就会知道我的琴曲是不一样的!” 

钟鼓饶有兴味地望着急切的师旷。 

“好,七天……七天后,如果你的音乐不能叫我满意,” 他的眼神中暴起戾气,“我会把你撕得粉碎。”

(三)

师旷屈身在窄小的石洞中,洞外时时传来长啸,分不清是风声,还是吼叫。 

他也许该生一个火堆来抵御可能出没的野兽,舒缓一下冻僵的身体,或是就着雪水,吃两口好不容易剩下的干硬碎裂的麦饼来振作精神。但他只是低垂着头,注视着收拢来的一堆器物,有烧得焦黑的芬芳木料、青铜的酒爵、三股绞紧的麻绳、还有那卷脏污了的祭文,红色的文字依旧鲜艳夺目,在微弱的月光中跳掷。 

这珍贵无匹的东西,此时对师旷而言毫无用处。

他现在需要的,仅仅是七根弦。 

白色柘丝绞成的琴弦,素洁如霜,鸣动之时,如振玉落珠,最善传音达情。 

他手中所有的残余的木块虽可用作琴身,但麻质粗松、绢丝柔脆,都不堪移作弦用,那约定的七天中,如何才能造就一具三尺六寸六分的七弦琴? 

要用琴声去打动那强大而暴戾的龙,这是个疯狂、一往无回的决定,说不清是怎样的情感促使师旷如此蛮勇,但他明白自己已毫无退路,或者说,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。 

师旷叹着气,扭头向藏身的岩洞外望去,这荒凉的、从未为音韵熏染的群山,贫乏得惟有山石冰雪,粗暴而蛮狠,没有人的心会被它们打动,也许不周山中,根本容不下任何美好而脆弱的东西,比如琴音,比如怜悯。

       他的思绪渐渐紊乱,他的眼前闪过故乡零乱的景色,他一会儿看见村口木楼上插的火把,一会儿井边的柳树纷垂的枝条,柔柔地拂过他的脸颊,暖风中流莺啼啭。 

他又听见绽着春花的篱墙边,一个老迈的嗓子正含混地叫着:

       “渴……我渴啊……” 

阳光下暖融融的景色倏忽消散殆尽,四周变得冰冷而黑暗,混着干咳的痛苦喊声不停地幽幽扎进耳里,铁线般勒住他的心。

“父亲……”他向着黑暗的深处轻声呼唤。 

“渴……我渴啊……”

“父亲……” 

“渴……师旷,救救我,我渴得受不住啦……”

最后一句,不再是呻吟,而是尖厉的喊叫,师旷一惊,猛地睁开眼,忽然有个可怖的念头钻进心间。

“不,我还有一个办法——用人的筋络作弦。” 

他心底有个阴冷的声音提醒他自己。

坚韧有力,足以承负音调的万种变化,淡红色的弦。 

这个念头一生,他似乎已嗅到了并不存在的血腥气,胸间泛起呕吐的冲动。

洞内并排放着六具尸体,那是在太阳未下山前,他收敛的纯泽等人的尸骨,为的是让他们有栖身之所,不至于永世飘荡在不周山。 

他的眼神呆滞地转动,看着那些熟悉的脸,失去生命光泽的脸庞僵硬干枯,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几步,又恐惧地退回来。

苦痛的喊声还在脑海中回响,逼迫他,催促他。 

他抓起青铜的酒爵,一下一下,用尽全力朝山壁砸去,精美的方纹磕坏了,大小不一的碎铜片迸散,在他额角擦出一道血痕,裂口异常锋利,足以撕开已死的惨白肉体。 

师旷咬紧牙,将碎片抵在腿上,尖端陷入肌肉的地方,立刻涌出一股鲜红的血液。

他想要割取的是自己右腿上的筋络。 

哀号声戛然而止,师旷的眼前,突然什么也看不到了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他感到有一只微凉的手正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发心,他把眼睛张开条缝隙,看见一截朱红的袍袖。 

“师旷,为何不起来送我一程?”

“纯泽大人……” 

他眨几下眼睛,眼前站的人高冠长衣,神采照人,手中神杖缨络灿然,宛然是记忆里的样子。

“你没有死?”

“不,我将往归途去了。” 

师旷想站起来,忽然右腿剧烈地疼痛,他挣扎一下,又颓然倒在地上。

他仰头愣了一会,才像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,苦笑道:“纯泽大人,不妨多留一步,也许我也可同行。” 

纯泽淡淡一笑:“你只是焦躁恐惧之下心绪动摇,被自身的迷惘所趁,才会乱梦颠倒,真幻失察。我来也是为告诉你,不周山中,传说有种黑色的冰蚕,有鳞有角,将它埋在雪中一个时辰便能结茧,其丝光莹如珠,比柘丝更胜十倍。”

师旷跳起来,满脸惊喜:“在哪里有?” 

纯泽指指地上:“就在你脚边。”

师旷惊地往后一躲,侧过身时,突然明白过来,他的双腿灵活如常,哪里有什么受伤的样子。 

“你天性敏锐,易被感惑,若被幻想所拘,就怕真的醒不过来了,虽说是在幻中,你宁愿不动我们的躯壳,还是要多谢你。”

师旷从未听纯泽说过谢字,讷讷地不知回答什么好,半晌只是说:“纯泽大人,我们这次来不周山找神龙,人人都拼了性命,你们要都走了,剩我一个,你说,能有几分成功的把握?” 

纯泽沉吟道:“我与孔苍六人,已成不变之数,此时七日之约未到,机变未起,福祸不测,凡人终究不能洞察天机,求雨的成败,全在彼方转念之间,你手中所有,实在是一分也没有。”

       师旷急道:“那还请纯泽大人指点,什么样的乐曲才能打动神龙?” 

“发端于情,自然感心动耳,神龙虽然暴戾,一样具备七情,你只需凭藉本心。”

师旷想了片刻,并不见释然的样子,只是说:“我虽无用,也会尽力而为。” 

纯泽忽然面色一肃:“我太轻看了你,以为你只看重一己的安危,是我此生的大错。人说一入轮回,便成陌路,我怕来世不能相遇,一声歉,一声谢,都趁最后的时机说了,我也走得安心……”

他话未完,一个声音忽然在外低低道:“纯泽大人,时辰差不多了,我们不可久留。” 

恍惚之间,星月已退去,灰蓝的晨光泻入洞口方寸之地,纯泽扶着洞壁,脸上透出苍白的死色,勉强要露出一个微笑,但脸上的肌肉僵木,只扭曲成古怪的表情,眼中突然流下泪水。

师旷突然记起神龙来临时,紧紧抓住自己不放的纯泽。 

那时候也有温热的水滴溅在自己的手背上,不知道是汗,还是血。

也许是和此时一样的眼泪。 

忽然间霞光大亮,纯泽的身形微微一晃,被清晨的风吹散了。

(四)

今天是不周山难得有的好天气,昏黄的日光轻雾般铺开来,山色有如浸在水纹中般荡漾不清,然而师旷手中的弦,偶尔却笔直闪过纯净的亮银色,像是这幅山水画折断的细痕。

“七天已到,你的琴若让我不满意,我会像杀死其他人那样杀死你。”

钟鼓并未显现人形,它半隐在盘绕的云中,俯视抱琴的师旷。 

它自负无所不知,其实并不重视与师旷的约定。

不过是水沉香木和冰蚕丝,它不屑地想,能发得出什么样的声音,是像凤鸣?还是青鸟的啼叫?它无趣地盘弄爪间的雪花,不耐烦地想现在就杀死那渺小的生物。 

“为着这双眼,我从来被族人视为不祥之人,从小只有父亲庇佑我,我本来不服,但此次来求雨,死了六人,连纯泽大人也葬身在这不周山中,也许就是因为沾染了我的不祥,”师旷肃穆地正坐,“希望我这不祥之人,能破此宿命,为我族带回生机。” 

他顿一顿,本想说若不成功,只求能与同伴们并首在山脚下的岩洞中,只是想到这条龙的乖僻,踌躇不敢开口。

转瞬他又失笑,苍山白雪,何处不是埋骨之地,轮回路上,既已有人扬幡相待,自己还挥不去一点点愁怀么。 

他打消这念头,吸一口气,双手稳稳抚上了弦。

嫋嫋如烟的音丝升起来了。 

师旷的手指拂在主喜悦的弦上,终年阴郁的天空明净起来,雪片不再狂暴地飞扬,细细碎碎,像暮春散落的花瓣。

半空中,钟鼓身周的云气呈现出温暖怡人的金红。 

钟鼓觉得自己回到幼时,那时他才刚得到衔烛之龙的神力,只是一条筋骨柔嫩的小龙,在谁也看不见的时候,偶尔也会在河滩上打滚,懒洋洋地翻身,那时都还没有太阳,纵使光阴流逝,河水也总是一成不变地泛着粘稠的白沫,生、来得艰难,死、也去得迟缓,但它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好,它可以飞翔在父亲的身边,共同交错着穿过浩瀚的云层,天地是它掌中的玩珠。

后来……

后来是什么呢? 

灵动的琴音缓缓拉长,就好像午后拉长的日影,寂静而怆然,它引导着钟鼓回忆。

后来我一心想要更强大,我有了殷红的鳞片,黄金的角,但那不够,我想要强大到将曾为虺的过去一概抹尽,想要拥有和父亲同样的掌控光暗的力量,于是我违背了父亲的话,急切地冲入险恶的龙穴…… 

云气仿佛掩抑着哭泣一般,聚散变幻。师旷的手指随即向上勾过,转而滑到最粗的两根弦上,惊惧和恐怖,七情之中最能摧伤心智的感情,它们发出钟磬般的音律时,山中飞起啼声喑哑的乱鸟。

师旷的心神一时也失了清明,他害怕土尘已盖满了村庄,人们气息奄奄地平卧在床上,他的父亲呛着窗外吹来的干风不停咳嗽,每天夜半,有幽魂走向井边,摇着辘轳放下吊桶,桶底不断撞击着干涸的井壁。 

钟鼓则看见自己日复一日飞翔在撑天之柱旁,坚信有一天衔烛之龙能重新睁开双眼,摆脱守护天地的重担,再与他并肩飞翔,他这么企盼的日子永远没有尽头。

天地间响彻长长一声龙吟。 

师旷挥落右手,七弦訇然齐响,一曲终结。他迅速地按住弦的震动,以绝对的静默作为尾声。

他身上衣衫被汗水浸透,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,只倚着山岩重重喘息,急剧的心跳中,听见云上的钟鼓说:“你赢了。” 

金光闪处,师旷看见红发红甲的青年站在面前,仍是桀骜地挑着眉,眼里却似乎有着红丝。

他将一片金色鳞片递给师旷。 

“把我的鳞埋在井中,无论多少年,都可保井水不枯。”

       “我会命一条角龙送你回部族。” 

“还有,每年的这个时候,你要来给我奏你的琴曲。”

他别过脸:“会让我想起很早以前的日子。” 

一道水痕印在颊上,师旷觉得,自己似乎看到了他极力掩饰的泪光。 

师旷临走时,钟鼓要他将刚才乐曲的第一段再奏一遍。

“听起来特别悦耳。” 

“当然,那根弦是专用来弹奏喜悦之音的,神龙大人,沉湎于快乐不过是蒙蔽自己。那是琴中最易流入取媚之道的一弦,不可多弹多听。”

钟鼓只淡淡一笑,化作道金虹投入不周山深处。 

时上元历七百四十七年,春。

(五)

又逢春日,钟鼓和往年一样,降下云头来听师旷的琴音。几十年过去,无论外界如何变迁,师旷未曾打破约定,年年皆来为它奏琴。

然而今日从山路上迤逦而来的,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。 

钟鼓想起上一年师旷来时,满头白发如新雪一般,乐曲更形美妙的同时,身体已衰弱得连琴也快搬不动了。

临走之时,他理着琴丝说,即使不能再来不周山,也要让子子孙孙都信守承诺不变。

这一天,果然到了。 

钟鼓仔细地端详,看那少年的脸容确有几分师旷的影子,却还俊秀更多。 

他已端坐在银狐皮褥上,抱着自己看惯的七弦琴,白衣是丝制的,还罩着一领压金绣锦的薄纱,望之如玉。身后跟着六个祭司,捧着各色祭器。 

钟鼓不由想起山脚下那几具尸骨,还有师旷当年被献作牺牲时的狼狈情形。

它屈指算算,认识师旷已有四十余年,自己眼中弹指的瞬间,就人类而言,已是该到寿命终结的时候。

沉思之间,乐声已起。 

弹得虽然精妙,毕竟多了一份谨慎的窥测之意。

师旷为他奏曲,从来豁达,即使有求于他的第一次,也不曾折腰屈膝。他的后人,已失了气度,纯然使乐曲变作取悦自己的器具。

人生如飞鸟,相失天地间。 

钟鼓切切地领悟到光阴的无情。

他将这群人赶出自己的不周山。 

封路的大雪,从此再也不肯为谁融化。 

(六)

拯救了浮水部的师旷,再无人敢厌恶于他,而是致以饱含敬畏与困惑的目光,将他的事迹辗转相传,并奉他为太古时代最伟大的乐师,能与他一较高下的,只有一位名叫“太子长琴”的仙人。 

他的声名流传不绝,继承他血脉的人中,也不断诞生在音乐上有着绝世才华的人,他们都被称作“师旷”。

后世,《淮南子》中亦载有一名侍奉晋平公,名叫“师旷”的乐师的故事,他善奏白雪之音,能打动神物为之下降。他也有蓝黑异色的双瞳,那时,这样的瞳色招来的不再是猜忌,而是无比的敬慕。 

而这种种逸闻,终究只是上元七百四十七年春日时,不周山中回荡的琴曲之遗韵罢了。